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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章 小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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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章 小孩

陳槐安這天照常把自行車停在學校雨棚裏,他渾身都濕透了,還一股銹味,雖然那只是他沾染了自行車落雨生銹的味道,不是他自己散發出來的,周圍的人還是會下意識對他退避三舍。

他也絲毫不在意,一雙漆黑的眼睛裏沒有半點波瀾。

就像個沒有人情味的怪物。

濕透了的書就夾在他的腋下,他也不背書包。

陳槐安一路往前走,兩旁的人自然而然的為他開道,像這樣的事情他早已經習以為常。

直到路過學校的公共水池,他眼尖的瞥見一個小豆丁正撐著傘使勁夠著水龍頭,他努力的踮著腳,想開那個水龍頭。

陳槐安只要輕輕把他一抱,小豆丁馬上就能洗到臉。

他垂著眼簾,鴉羽長睫投落一片陰影,然後默默走到墻邊,沒有半分猶豫的,把水閘關了。

等遲潛忍著水龍頭的臟汙,擠著胸口,終於夠到開關的時候,費力扭開,卻沒有一滴水留下來。

他的手上還充滿了銹味。

遲潛再也忍不住,丟了傘,蹲在地上幹嘔起來。

他好討厭那個樓梯。

非常討厭。

鄒簡正好過來洗手,看到遲潛在這難受的吐著,皺了皺眉還是給他撐了把傘,關心問了句:“遲潛是吧?你怎麽了?要不要跟老師說?”

遲潛循著聲擡頭,生理性從眼眶裏流出眼淚,他乖乖的說:“鄒簡哥哥,我想洗手和臉。”

鄒簡怔了怔。

握著傘柄的手晃了一下,他把目光轉而移向一邊的水龍頭,水龍頭是開著的,但是沒水。

有人把水閘關上了。

沒有多少猶豫,他把傘遞給遲潛,然後獨自撐起遲潛丟在地上的傘,“你在這等我一下,我馬上回來。”

“好。”

一分鐘後,流水聲從水龍頭那裏流出來,嘩啦嘩啦的響,遲潛此前從未聽過這樣好聽的聲音。

公共池旁邊有肥皂,他把肥皂最上面的一層刮擦了下來,先用清水洗過兩遍之後再洗手,確保手上香香的一點都沒有水龍頭生銹的味道,才開始使勁揉搓著臉頰。

鄒簡再走過來的時候看到小家夥快把臉擦破皮了,忍不住開口道,“已經很幹凈了。”

遲潛臉紅的快滴血,但不是因為害羞,他垂著長長的睫毛,一本正經的跟鄒簡道謝。

鄒簡換回了雨傘,掩過眼底一閃而過的笑意,“沒事,以後有什麽事,再來找我。”

“好。”

等人徹底消失不見了,鄒昀才慢悠悠的從旁邊走出來。

他惡劣的勾唇一笑,“鄒簡,你什麽時候這麽好心了?”

“你應該叫我哥。”

“得了吧,就隔一分鐘。”

他眼睛一轉,“不對啊,鄒簡,你以前也沒要求我叫你哥啊?”

鄒簡不理他,有時候跟這家夥一張臉真是挺無奈的一件事。

“他剛剛叫了你。”

這是個肯定句。

鄒簡轉過頭看著他,面色冷淡,“媽媽要我們在學校多照顧照顧他。”

“呵,得了吧,這又不是在家,裝什麽裝。”

“鄒昀,你有必要對我這麽大敵意嗎?”

男孩眨眨眼,“有必要啊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還是因為去年爸爸給我買了小汽車沒有給你買?”

鄒昀搖了搖頭,“媽媽今年過年多給了你一百塊錢壓歲錢。”

翻來覆去就只有這些理由,鄒簡聽得耳朵都要起繭子了,他眉間閃過一絲煩躁,“都說了那是因為我期末考試考了第一名。”

“你考第一媽媽也會給的。”

鄒昀冷哼一聲,踢了踢腳下的石頭,到底還是小孩,提起這些傷心事,總會顯得煩悶,他低頭,“媽媽明知道我永遠都考不到的。”

“她就只喜歡你。”

鄒簡自覺沒辦法再跟他說下去,把水龍一關,利落的甩了幾下手,“你要真這樣想,我也沒辦法。”

“……”

雖然黎潮汐並不想和秦家有太多來往,但是相比這些,還是遲潛沒有課本的事情比較重要,所以周天的時候,黎潮汐還是頂著頭皮去敲了敲秦家的門,開門的人是秦妙,小丫頭冷著一張臉,一看見她就說她從前的課本都已經扔了。

黎潮汐楞了楞,不明白她是怎麽知道自己是專門來借課本的,但人家既然已經這樣說了,她也沒理由再去問,只能掩飾地笑了笑說沒事。

遲潛站在門口,看見母親空著手回來就知道她沒借成,他拉拉黎潮汐的胳膊安慰她:“媽媽,沒事的,我可以和同學一起看。”

黎潮汐嘆口氣,蹲下來抱著他。

“媽媽?”

“小潛。”

她眉心微皺,“要不我還是回去——”

遲潛搖搖頭,“不,不要。”

他面上很堅定,“媽媽,你忘記我們來的那天你說過的話嗎?你說你可以的。”

“我也可以,小潛也可以的。”

“二年級沒有書,我也一樣可以學好。”

黎潮汐眼眶灼熱,一顆心仿佛都被濡濕,她點點頭,沒有再提這件事。

窗外的雨淅淅瀝瀝的下,二年級一共就兩個班,遲潛被安排在了二年級(1)班,趙四月也在這個班裏。

班主任兼語文老師張雲帶著臉蛋紅撲撲的遲潛走進來,笑著對大家說:“從今天開始,咱們班上來了一個新的小朋友,他叫遲潛,大家歡迎一下好不好。”

二年級的小朋友都很配合老師,一雙雙眼睛好奇的看著遲潛,掌聲響徹雲霄。

張雲滿意的點了點頭,然後轉頭對遲潛說:“遲潛你先一個人坐一個位子可以嗎?現在大家都已經有同桌了,調位置還要等到下個學期哦。”

遲潛板著一張小臉,如實說:“老師,我需要一個同桌,因為我沒有課本。”

張雲楞了楞,有些為難,班上一共三十六個人,位置都是固定好的,如果要給遲潛安排一個同桌的話,就意味著要有另一個小朋友單出來了。

她這樣想,又試探著問了一句,“大家都聽到了,遲潛需要一個同桌,有沒有哪位小朋友願意一個人坐的呀?”

這話剛剛落地的一瞬間,講臺底下出現了一張又一張愁眉苦臉的小臉,小蘿蔔頭們頭低低的,沒一個人願意和自己的同桌分開。

遲潛的眼中罕見的帶著一絲迷惘和糾結,顯然也意識到這件事的棘手。

這個時候,趙四月突然高高舉起手,一雙小鹿眼紅紅的,看樣子委屈極了,“老師,我想要一個人坐。”

張雲一聽,臉上頓時露出了一個滿意的表情,“好,那四月你就坐在後面一排吧。”

“哦。”

她旁邊的路銀杏一臉的不可思議,趕緊拽了拽她的袖子,“四月四月,你怎麽突然要一個人坐了?你不要我啦?”

趙四月癟癟嘴,掉了一顆眼淚珠下來,湊到她耳邊,聲音幾不可聞,“他是我弟弟,我得照顧他,銀杏你記得帶他一起看課本啊,我還是會想你的。”

然後,她就收拾收拾書包邁著小短腿跑到路銀杏後面一個位置坐去了。

遲潛從講臺上走下來,很自然的坐到路銀杏旁邊,和她微笑著打了聲招呼,“你好,我叫遲潛,遲到的遲,潛水的潛。”

路銀杏沒見過這麽禮貌的男孩,臉紅紅的有些害羞,“你好。”

“我叫路銀杏,公路的路——”

“銀杏樹的那個銀杏嗎?”他問。

路銀杏睜著眼睛點點頭,“對。”

“你名字很好聽。”

“謝,謝謝。”路銀杏在桌子底下絞著手,忽然有些不知所措起來,她想起遲潛是沒有課本的,趕緊推了推課本到他面前,“我們一起看。”

遲潛坐的很正,說:“謝謝你。”

“不,不客氣。”

趙四月聽著他們的聊天,在後面默默的哭了,淚水打濕了鉛筆字體,糊的到處都是臟臟的,她覺得自己真是全世界最可憐的人,沒有了同桌,遲潛也連句謝謝都沒跟她說。

雖然黎阿姨人很好,但是遲潛卻不是這樣。

他跟大院裏的其他小孩是一樣的。

趙四月為這個事實感到難過,她還以為他們可以成為朋友。

趙四月心裏想的這些,遲潛都不知道。

他就這樣順順利利的在大院和學校之間過上了一種安靜的生活。

遲潛喜歡安靜。

從前每次黎潮汐和遲譽吵架的時候,他都會感到一種難言的煩悶,然後一個人躲到安靜的地方看天空。

他很想像那些飛鳥一樣,飛的高高的,躲到天空裏,躲在人間的背面。

現在他們搬到了這裏,他終於沒有了那些煩惱。

只不過,偶爾院子裏還是會傳來幾句爭吵的聲音——

趙四月的爸媽也會經常拌嘴,但遲潛能分得清,那種爭吵並不像是黎潮汐和遲譽那樣,反而充滿了包容和退讓。

只是,他擡眼看一眼院子拐的木樓梯。

他也是最近才知道的,那個樓上的叔叔沒有胳膊,他經常會和自己的妻子吵架,他們的爭吵就很像自己從前經歷的那些。

遲潛不知道他們為什麽不和母親一樣選擇離婚。

他也不知道他們家的小孩會不會其實也他一樣喜歡看飛鳥。

如果他也喜歡的話——

遲潛又想到那個樓梯上面就是天空,抿了抿唇,有些羨慕,那真的很方便。

但馬上,他又想起那天他騎車把泥點子濺到他身上的事,忍不住又有些生氣。

遲潛眸光微暗,面上閃過一絲失望。

他肯定是個臟小孩。

臟小孩,都不會看飛鳥。

四月份的時候,黎潮汐已經順利找到了一份新工作,就在呂鳳英上次說的那個電子廠裏,兩個人恰好還是一個車間的,第一個月的工資她大筆一揮買了一輛嶄新的自行車,每天和呂鳳英一起騎車下班,關系也越來越好。

同在一個車間的還有樓上那一家子的女人,黎潮汐也是上了班以後才知道那個名叫常麗的女人風評居然那樣爛。

車間裏幾乎所有人都不待見她,有幾次黎潮汐看沒人理她,想同她說幾句話,呂鳳英趕緊把她拉到一邊,面上嚴肅,說:“小黎,你不要搭理她,這個女人差勁的很。”

黎潮汐不明所以,問:“這話怎麽說?”

呂鳳英看看四周,確保沒人才收緊了下巴,道:“她偷東西。”

“還偷人。”

黎潮汐一下子發出輕微的尖叫,“啊。”

反應過來又趕緊捂住嘴巴,小聲遲疑著問:“真的假的?”

“那還能有假,她老公在南場開灰指甲店的,但是缺條胳膊,你以為常麗能看得上他。”

“常麗就是覺得他窩囊廢,管不著她。”她手裏緊接著比了個二,“起碼被逮到兩回了我跟你說。”

“那男的確實也窩囊,每次就只知道吵,什麽辦法也沒有。”

“他家那小鬼,哼,還不知道是不是從他身上掉下來的。”

“反正我們院裏人啊,還有房東,從來都不管他們的,臟,而且晦氣的很。”

黎潮汐聽得驚掉了下巴,她打了個哆嗦,“聽著怪怕人的。”

“就是說啊,我覺得常麗她腦子不正常,正常人哪做得出來這種事情,反正你不要管她,知道不?”

黎潮汐點點頭,既然知道對方是這種人,那她肯定不會再理。

她也不讓遲潛跟他們家有牽扯,叮囑好幾次讓他在路上碰見了他家小孩不要和他多打招呼。

遲潛覺得母親多慮了。

因為他覺得,樓上那家的大哥哥似乎從來都不會多看別人一眼,就好像所有人在他眼裏都是空氣一樣。

遲潛現在已經知道了,他以為的那個臟小孩,實際上比他還要大三歲,今年上五年級,是院裏最大的一個小孩,也是唯一一個自己騎車上學的小孩,這都是趙四月在回家的路上告訴他的,現在他們經常一起回家,黎潮汐和趙四月的爸爸媽媽輪流接送,一接接兩個。

關於樓上那個小孩,雖然遲潛一個字都沒有問,但趙四月就是通通全都告訴他了。

好幾次遲潛看到鄒家的雙胞胎弟弟走在路上,故意擋著他的道,叫他“小怪物”,他也不生氣,就只是低著頭走他自己的路,腋下總夾著本破爛的筆記本。

只有察覺到別人想拿他那本書的時候,他才會有點反應,然後露出一雙充滿陰郁的眸子,蛇蠍一般,令人不寒一栗。

鄒昀很怕他。

他每次當面吃了虧,就總在背後和別人說他的壞話。

大院裏的小孩都很聽他的話,趙四月首當其沖。鄒昀說什麽,一模一樣的話,她又要在遲潛面前再重覆一遍。

遲潛對這些都沒什麽感覺,只不過他眼尖的發現,他腋下那本筆記本就是他剛搬過來的時候躺在水坑裏那個,連卷起的毛邊,泛黃的皺褶,還有泥巴點子的位置都一模一樣。

他猜的沒有錯,那本筆記本果然來自樓上,是那個臟兮兮的大哥哥把它撿走的。

經過這麽多天的細心觀察,遲潛也無意間慢慢摸到了這個狹窄大院裏隱形的食物鏈。

原本他以為,鄒昀會是站在這個食物鏈最頂端的人,因為就連鄒簡也並不能管轄到他,可是現在,這個結論被徹底推翻了。

他怕那個大哥哥。

可是遲潛並不怕他,那難道真正站在食物鏈頂端的人是他自己嗎?

每次想到這裏,遲潛就亂了。

而他似乎也沒有一個名字。

遲潛從未聽過別人叫他的名字,只有鄒昀每天小怪物小怪物的叫著。

小怪物很明顯不是一個正經的名字,但只要是人,都會有名字,他一定也會有。

似乎所有人對未知的人或者事物都會不自覺產生好奇,遲潛也不例外,他現在就很想知道,那個臟兮兮的大哥哥,他到底叫什麽名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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